周有光先生是卓越的语言文字学家,汉语拼音之父。1906年生,经历中国百年之变迁,是真正从“传统”过渡到“现代”的知识人。在《周有光百岁口述》一书中,他从童年生活开始,忆及上海圣约翰大学与光华大学,结爱张允和,留学东洋,游历欧美,归国,任教复旦大学,又奉调北京,参与起草《汉语拼音方案》,遭下放宁夏,至逐步恢复工作,成为《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》中文版的三编委之一的百岁人生。
张家四才女,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
张家四姐妹的名气很大,不光在中国,在外国都有很大的影响,前几年美国耶鲁大学的金安平女士撰写了一本《合肥四姊妹》。张家作为一个大家,开始于我老伴张允和的曾祖父张树声,张树声是跟随李鸿章打仗出身的,“张家”与“李家”相并列。李鸿章因母亲去世,清朝大官允许回家守孝三个月,李鸿章回乡丁忧的时候,职务就是由张树声代理的。张树声的官做得很大,任过直隶总督、两广总督、两江总督。所以下一代人也做了很大的官,到第三代张允和的父亲张武龄,生于清朝末年,受了新思想的影响。他知道家里有钱、有地位,但总这样下去不行,就决定离开安徽,到苏州兴办新式教育。1921年他在苏州办乐益女子学校,很成功。他跟蔡元培、蒋梦麟等当时许多有名的教育家结成朋友,帮助他把学校办好。他不接受外界捐款,别人想办法找捐款,他恰恰相反,有捐款也不要。
我的老伴兄弟姐妹一共十个,四个女的——“张家四姐妹”受到了当时比较好的教育。不仅是新的大学教育,传统国学的基础也比较好。叶圣陶在我岳父的学校教过书,他讲过一句话:“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,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。”
我们两家在苏州,我的妹妹周俊人在乐益女子中学读书。张允和是我妹妹的同学,常常来看我的妹妹,到我家来玩,这样我们就认识了。放假,我们家的兄弟姐妹,她们家的兄弟姐妹常常在一起玩。
张家四姐妹小时候学昆曲。当时昆曲是最高雅的娱乐,因为过年过节赌钱、喝酒,张武龄不喜欢这一套,觉得还不如让小孩子学昆曲。小孩子开始觉得好玩,后来越来越喜欢昆曲,昆曲的文学引人入胜。昆曲是诗词语言,写得非常好,这对古文进步很有关系。张允和会唱、会演昆曲。后来俞平伯搞《红楼梦》研究被批判,我们1956年从上海来北京,俞平伯建议我们成立北京昆曲研习社。爱好者在一起,在旧社会讲起来是比较高尚的娱乐,增加生活的意义。起初俞平伯做社长,后来“文化大革命”不许搞了,“文革”结束后,俞平伯不肯做社长了,就推张允和做社长。
张家姐妹兄弟小时候在家里办一份家庭杂志叫做《水》,亲戚朋友自己看着玩的。这个杂志后来停了,隔了许多年,到了我老伴八十多岁的时候想复刊。复刊了,叶稚珊就在报上写了一篇文章讲这个事情,她说这是天下最小的刊物。她一写,大出版家范用就要看,一看觉得不得了,后来就出《浪花集》。《浪花集》是张允和和张兆和编的,还没有出版就去世了。事情也巧,我的老伴是九十三岁去世,张兆和比她小一岁,第二年也是九十三岁去世了。我给书写了后记。
“流水式”的恋爱,没有大风大浪
我与张允和从认识到结婚的八年时间里,可以分三个阶段:第一个阶段,很普通的往来,主要在苏州;第二个阶段,到了上海开始交朋友,但是还不算是恋爱;第三个阶段,我在杭州民众教育学院教书,而她本来在上海读书,正好赶上浙江军阀与江苏军阀打仗,苏州到上海的交通瘫痪了,于是她就到杭州的之江大学借读。在杭州的一段时间,就是恋爱阶段。
我跟她从做朋友到恋爱到结婚,可以说是很自然,不是像现在“冲击式”的恋爱,我们是“流水式”的恋爱,不是大风大浪的恋爱。
她们家跟我们家距离不是太远,因为她们家跟学校是连起来的,一早我们就到她们家去玩了,所以她们家长一早就见过我,不是特意去拜访。她们父母对我很好,她的父亲当时应当说是很开通的,对儿女是主张恋爱自由,许多人用旧的方法到她们家说亲,她的父亲说:“婚姻让他们自由决定,父母不管。”
我们真正恋爱是在杭州。开头我一个姐姐也在上海教书,那么我写了一封信给张允和,我记不清内容了,大概是她们家托我姐姐带什么东西给她,我写信大概是问她收到了没有。很普通的一封信,可是我们在一起应该是好多年的老朋友了,收到第一封信,她很紧张,就跟她一个年纪大的同学商量,她的同学一看,这个信是很普通的,你不复他反而不好,就开始通信。
从前放假的时间很长,暑假都在苏州,常常在一起玩,特别在杭州,我在工作,她在那边读书。杭州地方比较小,又方便,附近又好,我们周末到西湖玩,西湖是最适合谈恋爱的。有一个星期天,我们一同到杭州灵隐寺,从山路步行上去。当时恋爱跟现在不同,两个人距离至少要有一尺。有一个和尚跟在我们后边听我们讲话,我们走累了,就在一棵树旁边坐下来,和尚也跟着坐下来,听我们讲话。听了半天,和尚问我:“这个外国人来到中国几年了?”他以为张允和是外国人,可能因为张允和的鼻子比普通人高一些。我就开玩笑说:“她来中国三年了。”和尚于是说:“怪不得她的中国话讲得那么好!”
张允和的嘴比较快,什么要隐瞒的话,她一下子就讲出来了,人家说她是“快嘴李翠莲”。张允和学历史,她研究历史有条件,因为古文底子好,从小读古书,《孟子》能从头到尾背出来。她还读了许多翻译的外国文学,受外国文学的影响比较大。可是另外一方面,她又受昆曲、中国古代文学影响。音乐方面,她喜欢中国古代音乐,我喜欢西洋音乐。她大学还没有毕业时,我毕业了,大概是1927年或1928年,我跟她交朋友时,夏天请她到上海听贝多芬的交响乐,在法租界的法国花园,一个人一个躺椅,躺着听,很贵,两个银元一张票,躺了半天她睡着了。这是一个笑话。
结婚七十多年,始终“举杯齐眉”
结婚前,我写信告诉她,说我很穷,恐怕不能给你幸福。她说幸福要自己求得,女人要独立,女人不依靠男人。她当时的思想也比较开明。
不久我们就在上海结婚。四姐妹里,她最早结婚。我们在上海的婚礼很简单,提倡结婚不要乱花钱,我们有一个亲戚有钱,结婚花了很多钱,我们就反对那一种。当时结婚不得不请客,我们就找了上海青年会,请客简单便宜。
她婚后主要还是教书。她写文章有天然的才气。当年报纸请她编副刊,她有一篇传播得比较广——《女人不是花》,因为那时女的工作还是很少,机关里面有一个女职员就叫做“花瓶”。编副刊是她的副业,她把写文章当成一种兴趣。
人都说我们结婚七十多年来没有吵架,就因为我们的亲戚经常向我们的保姆询问此事。其实我们也有吵架,不过我们吵架不会高声谩骂,不会让保姆听到的,也没有闹几个小时的,一般是三两句话就吵完了。还有一点,我们吵架通常不是为了两个人的问题,而是因为其他人的问题。的确,我们的婚姻生活是很和谐的。到了北京,一直到我老伴去世,我们每天上午10点钟喝茶,有的时候也喝咖啡,吃一点小点心。喝茶的时候,我们两个“举杯齐眉”,这当然是有一点好玩,更是双方互相敬重的一种表达。下午三四点钟,我们又喝茶,又“举杯齐眉”。有朋友来家里特别是记者,看到我们“举杯齐眉”,都觉得有趣得不得了。这就对家庭和谐起到作用。还有,我们相信外国哲学家的一句话:“不要生气!”许多人问我们长寿之道,我们想不出什么道理,可是我们相信不要生气。因为,外国一位哲学家说:“生气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。”这是完全对的。
对儿子周小平的教育,我花的工夫最少。他在苏州最好的小学读书,中学在上海又是最好的,大学是北京大学,后来到科学院工作。本来我想让他到美国读书,解放了不能去,科学院派他到苏联去读书,后来中国开放了,他又到美国最好的气象研究所待了一两年。我对他没有多大帮助,他搞科学,我不懂科学。
对孙女周和庆,我很遗憾。我们带了她到小学一年级,后来就“文化大革命”来了,小孩就离开了我们到她妈妈那边去,因为我们是“反动学术权威”,受冲击,小孩在我们那边不方便。从此以后,她就受“文化大革命”的影响,就不受我们的影响,我们没有方法指导她。
“合肥四姐妹”,婚恋皆有趣
与我们相比,大姐张元和与顾传玠的情况就曲折一些。张元和在上海读大学,人漂亮,读书也好,是大学里的“校花”,被捧得不得了,再加上张家地位,对她的婚姻很不利,一般男孩子不敢问津。所以,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朋友。后来,张元和非常喜欢昆曲,擅唱擅演,而顾传玠是当时著名的昆曲演员。张元和因为喜欢昆曲和顾传玠相识,顾传玠想追求她,她不敢接近顾传玠,因为当时演员的地位很低。所以拖了很多年,到抗日战争的时候才在上海结婚。
我们有一个有钱的亲戚,是上海一个银行的董事长。这位大银行家也是考古家,自己在上海有一栋七层楼的房子,最高一层是他的古董,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甲骨文。我和张允和结婚后就去拜访,受到了他的热情接待。我早年搞经济学,在大学教书,因此他很看重我。但是,张元和与顾传玠结婚后一起去看他,他不见,搞得张元和很尴尬。后来,他们在解放之后到台湾去了。
三妹张兆和在胡适做校长的中国公学读书,沈从文在那里教书。沈从文追求张兆和,写了很多情书给张兆和。张兆和一封也不看,还生气了,她拿了信告到胡适那里,说沈从文是我的老师,还写这样的信给我。胡适的思想跟张兆和不一样,他说:沈从文没有结婚,因为倾慕你,给你写信,这不能算是错误。那是一个思想转变的时代,有很古老的思想,也有很新的思想,同时存在。胡适甚至讲:我是安徽人,你的爸爸也是安徽人,如果让我去跟你的爸爸讲结婚的事,我也愿意。结果,张兆和气得不得了,就走了……时间一长,两个人就慢慢好起来,后来还结了婚。他们结婚以后也相处得很好。我们这一生,遇到抗日战争、“文化大革命”,颠簸是很大的,能够有这样的婚姻已经很不容易。
张兆和和沈从文结婚是在北京,我们没有办法参加,不在一个地方。那时候风气改变得很快,大概到他们结婚的时候,比我们结婚更现代化,更简单了。我们结婚后准备到日本去,嫁妆都不买。
小妹妹张充和是在北京大学跟外国老师傅汉思相爱,傅汉思是德裔美国人。沈从文家也在北京,张充和在北京大学,星期六就到姐姐家里去,她的老师也到沈从文家里,傅汉思研究中国汉代的赋,把汉赋翻译成英文,翻得好极了。他是研究古代希腊文的,在北京大学教希腊文。张充和与傅汉思二人后来发生恋爱,他们结婚很简单,结了婚很快到美国去了。
今天,顾传玠、张元和、张允和、沈从文、张兆和、傅汉思都离我而去,张充和还生活在美国。张充和受到的传统教育最多,是书法家。张家的叔祖母喜欢张充和,把她过继了。叔祖母请一流的国学家教张充和,所以她的古文造诣比其他姐妹都高。2004年10月,她在北京和苏州举行了个人书法绘画展览。
“周百科”,连襟沈从文给我起外号
沈从文这个人了不起,连小学也没有毕业,我们亲戚的小孩小学毕业了,去告诉他:“我小学毕业了。”他说:“真好,你小学毕业了,我小学还没有毕业。”我们在上海,他们在北京,所以人家讲笑话,说沈从文是京派,我是海派。倒是解放后,我到北京来,这样就跟沈从文经常在一起了。
1955年我到了北京,沈从文也在北京,我们就经常来往。而解放前,因为我在国外,与他没有什么往来。沈从文是一个很“奇怪”的人,他生于湘西凤凰,那儿今天都比较闭塞,更不用说当年。但是他家是书香门第,后来慢慢衰败。他小时候阅读了很多古书,但连小学都没有毕业,为找工作糊口,当了军队里的一个文书员。当时军队很穷,他就把箱子当桌子在上面写字。在“五四”时代,北京、上海出版了很多译著,特别是外国小说,这些东西引起沈从文的很大兴趣,也使得他受到了新思想的影响。后来,他想办法进了北京,“乡下人进城了”。但是他了不起的是,什么都是靠自修成才。他没有进过新式学校,不懂英文、法文,但是他大量阅读了法国译著,自己写的小说很像法国小说的味道。
沈从文还有一点了不起,解放以后沈从文被郭沫若定性为“粉红色文人”。因为沈从文与胡适关系好,胡适当年被贬得一无是处,所以沈从文也受到牵连,被安排到故宫博物院当解说员,别人都以为他很不高兴,他一点都不在乎,他说:“我正好有这个机会接触那么多古董!”于是,他就研究古代服饰,后来写成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》。这也证明,沈从文度量大,一点架子没有,这也是他了不起的地方。沈从文如果多活两年,很有可能得诺贝尔文学奖。
“周百科”是沈从文跟我开玩笑的话。说来有趣,改革开放时期,中美两国要搞文化合作工作,其中有一项就是要翻译美国的《不列颠百科全书》。《不列颠百科全书》本来是英国的,是因为二战期间英国的很多东西都卖给了美国,《不列颠百科全书》也是如此。
我们翻译《不列颠百科全书》,当时国内购买力很差,二三十本都买不起,压缩成为《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》,到了1985年以后,又扩大翻译。中国方面三个人是刘尊棋、钱伟长和我,美国方面有三个人,六个人成立了联合编审委员会。这样子,人家更给我开玩笑,叫我“周百科”。这个外号就是这样起来的